作者简介
项中立是河北省滦南县司各庄镇西项各庄人。他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其作品在《长江文艺》《西湖》《青春》《当代人》《山东文学》《佛山文艺》《当代小说》等刊物上有发表。曾荣获第四届《大地文学》奖、首届《唐山文学》奖、《佛山文艺》年度奖等多个奖项。还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《乡村烟火》《蛛网》《疼》等。
作品展示
编者按:滦南县司各庄镇有着悠久的历史且人杰地灵,其丰厚的文化底蕴培育出了众多的文学才俊。在这个区域内,至今有很多人在各级文坛中活跃着,他们的作品多次在《长江文艺》《当代人》《天津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《当代小说》《诗选刊》《西湖》《读者》《人民日报》等报刊上发表。近年来,当地的作者出版了各类文学著作十多部,有很多人次获得了各级文学奖项。本刊近期集中展示该镇作者的作品,目的是让更多人了解并关注“司各庄镇文学现象”,推动当地文学艺术的繁荣。(欢迎籍贯为当地的作者提供稿件。)
这个夏天会不会发生点什么
项中立
这个夏天会不会发生点什么?
周日早晨,米洛睁开眼睛,看到了窗外那朗润的天空。接着,她突然想到了这句话。随后,她又傻傻地笑了一下,笑自己说出了痴语。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?自从巴东离开之后,她的生活就如同平静的一潭死水。每天,她从明德小学走到曼城 149 栋,大约 600 多步。有时候,她会从三角地菜市场绕一下路,这样也超不过 1000 步。这样的距离,她已经走了 14 年。在和巴东谈恋爱的时候,每当下晚自习,巴东就会来接她。他们一起走在楼间的暗影之中,那时总是觉得那六百米的距离太短了。然而现在,她却觉得那六百米太长了,每次都走到心灰意懒的地步。她住在 18 层,这是顶层。这栋楼有 20 多年了,楼顶存在漏水的情况。之前是巴东找物业进行磋商,或者去三角地劳务市场找人做防水。后来巴东离开了,米洛也没有心思去管理这件事,于是就让它一年又一年地漏着水,把原本光滑洁白的墙壁逐渐漏成了一幅雄浑的世界地图。有一次,教导处主任老周竟然在上面找到了阿塞拜疆。老周的儿子在阿塞拜疆国立石油大学学习石油工程。老周长时间凝视着那片像跌倒的企鹅似的渍块儿,不停地叹息,说非常想念儿子,儿子已经 4 年没回家了。米洛想起自己的女儿,她被巴东带到遥远的重庆,似乎也有 4 年了。女儿离开时只有 8 岁,她没跟米洛说任何话,连一声“妈妈”都没叫。然而,她那忧郁的眼睛向米洛表明,她很痛苦……有那么一小段时间,米洛和老周默默地相对着,就像在习练读心术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。之后,老周说:“米洛,你不能总是这样消沉。”他建议米洛继续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。米洛轻轻摇了摇头,说:“我已经老了,还是把锻炼的机会让给年轻教师吧。”米洛说这话时,心头闪过一丝隐秘的凄凉。她才 30 多岁呢。对于一个女人而言,30 岁本应是个胆大包天的年龄。可如今的米洛,思维变得迟钝了,做什么事都犹豫不前。两天前,米洛沐浴过后,突然发现镜子里的女人长出了白发,那些白发像草芥般夹杂在乌黑柔顺的头发中,既显眼又刺眼。米洛一时变得十分慌乱。在拔除它们的时候,她的手剧烈地抖动着,几乎都无法握住它们。那一刻,她在心里对自己说:米洛,你真的已经老了……
那天老周离开米洛的顶楼,他看上去忧心忡忡。他对米洛说,你得让自己变得像从前那样活泼,别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,不然你会颓废到无法挽救的地步。米洛,你不是喜欢跳舞吗?你去金辉广场跳舞吧,每晚金辉广场都有很多快乐的舞者聚集在那里。
米洛这才想起自己曾经是泝城最出色的舞者。米洛刚从师专毕业的时候,在明德小学教授三年级英语。有一回文教局举办舞会,她那挺拔的身姿、纤细的腰肢以及娴熟的舞步,将所有的观众和舞者都征服了,她在那次舞会上成为了最耀眼的明星。巴东就是在那次舞会之后,开始了对米洛长达两年的追逐。巴东是一位商人,他既有钱又有气场。他经常邀请米洛一同出入各种酒会和舞会。在每场舞会上,毫无疑问,米洛都是那颗最为惹眼的舞星。这就好像是强烈的催化剂一样,迅速地催熟了他们之间的爱情。巴东是在婚后两年前往重庆的。起初,他每三两个月就会回一次泝城,后来则变成了半年回一次,再后来是一年回一次。他们之间的电话和微信联系也越来越少,甚至有一次长达 20 多天都没有联络过。米洛身为女人,隐约察觉到有某种巨大的变故在千里之外,正以无可阻挡的态势逐渐形成。米洛曾一度十分惊慌害怕,夜里做梦时常梦见飓风在黝黑的海面上翻腾。每当醒来,她便会冷汗直流,之后再也无法入睡。然而,她不会主动去联系他,她认为,该到来的终究会到来,躲避以及委曲求全都是没有意义的。
米洛在泝城教育系统举办的新春晚会上结识了肖副局长。晚会快结束时,会场上响起了卡洛斯·葛戴尔的《Por Uea Cobeza》,这是一首伤感的探戈舞曲。肖作为泝城文教局的副局长,主动向米洛伸出了手。米洛完全没料到,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肖副局长竟然还是个出色的舞蹈家。他挽着她,携着她在偌大的舞场旋转,又在舞场飞舞。从那次起,肖副局长时常约米洛在夜晚去罗城公园跳舞,有时也会去文化广场或金辉广场。米洛很快察觉到,跳舞时是快乐的。在跳舞的时候,她能够忘掉所有的烦忧和哀伤。渐渐地,她对跳舞上了瘾,那些夜晚的公园和广场,成了她疯狂释放自我的地方。她舞步轻移的时候,感觉到肖副局长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是虚无缥缈的,接着逐渐变得真实起来……
她为尽情享受释放的快感,自私地给 7 岁女儿办了全托。很快她发现,女儿变得虚无且不真实。每个周末米洛去看望她时,她竟拒绝妈妈的拥抱,只是远远地望着妈妈,那蓝天般的眼睛里透出无助、忧郁且陌生的目光……然而,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她走向夜幕下的公园和广场,她想自己真的疯了。
肖副局长突然被实施双规。他在老实交代了数次受贿的过程之后,还交代出了众多的情人。米洛便是其中的一个。
我是否和他有过亲密行为呢?米洛躺在那漆黑的顶楼,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。在这两年间,那是她唯一一次单独与肖副局长一起去吃夜宵。那晚,他们在文化广场尽情地跳舞,一直到夜深。广场南侧电力大楼上那巨型的时钟,发出铿锵的声响,敲过了 10 点。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拒绝肖副局长吃夜宵的邀请。他们在深夜的“绿色家园”,先喝了一瓶超级波尔多干红,接着又喝了两瓶德国黑啤。米洛终究抵不住那滚滚而来的醉意,在包间里睡了过去。肖副局长在她醒来时已经离开了。她看到自己的衣扣被全部解开,裹在身上的裙子也被粗暴地摆弄过,那白惨惨的大腿在橘红色灯光下就像两条窒息的鱼,丑陋且哀伤地趴在沙滩上。可以明确的是,肖副局长在她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对她做了什么!她完全可以找纪委的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。她没有做出其他反应,而是默默地承受着所有迎面而来的质询与嘲笑,还有巴东愤然离去这件事……
米洛辞去了班主任的职位。每天上完三四节英语课之后,她就回到曼城的顶楼。那顶楼就像一件擦去了灰尘的古董,安静地放置在那片狭小得几乎无法容身的空间里。晚上,她也不去公园或广场跳舞。慢慢地,她几乎将自己曾经是泝城最惹眼的舞星这件事给忘记了。米洛自己都未曾预料到,时隔四年之后,她会再次迈向夜幕下的广场。老周离开顶楼之后,米洛立刻感受到一股强烈且无边的空落感迅速袭来。那空落感就好像是无数个被长久压制在 18 层地狱之下的魔鬼,因为受到了惊扰,所以开始摇头摆尾,显得躁动不安。是老周把它们给惊扰了。老周离开顶楼时说的话使米洛整个下午都心情不平静。她长久以来压制着的欲望一下子爆发了出来。她最终没能说服自己。当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依次点亮之后。她偷偷地从顶楼溜了下去。然后去了很久没有去的金辉广场。
那时夏天刚刚开始,夜晚的广场聚集了穿着单薄裙衣的舞者。米洛却还捂着春天的长袖 T 恤,戴着口罩和墨镜。这让她显得有点与众不同。她认为这样的装备没人能认出她。她和一个人跳了一曲《chilly cha cha》。她不认识这个人。她到现在都叫不出他的名字,也一点不知道他的底细,但这丝毫不会妨碍她欣赏他的舞步。她感觉他跳《chilly cha cha》的模样与金·凯利极为相似。一曲跳罢,米洛转过头便离去,不过在挤出人群之前,她听到他对自己说“明天见”。他的嗓音很低,给人一种他是个羞怯且自卑的男人的感觉。米洛没有回应他,然而第二天晚上,米洛又出现在了金辉广场。米洛对自己讲并非是因为那个男人,而是她太喜爱跳舞了。
整个夏天,米洛每晚都会去金辉广场和他跳一场舞。无论是快三还是慢四,亦或是恰恰或者伦巴,跳完一曲就离开,绝对不会跳第二场。他们之间几乎不交谈,也不会互相询问对方的来历,这仿佛成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种约定。这样其实也挺好的,只是为了跳舞,只是为了在舞蹈的过程中忘掉长久积压在心头的阴郁罢了。
过去了至少两个月。昨天晚上,他们跳完一曲《蓝色探戈》后,米洛准备回家,这时他小心翼翼地说:“随便坐会儿再回去可以吗?”
米洛犹豫了一会儿,然而她最终没有拒绝他,就如同当年没有拒绝肖副局长邀请吃夜宵那般,没有拒绝他。
他们坐在广场边缘的一张木椅上。他开始抽烟,并且礼貌地让她。他抽的是那种细杆的女士香烟。头顶的银杏遮住了大部分灯光,只留下一些迷离的光斑。她无法看清那烟的牌子。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笑,明明是一米八的大个儿,却喜爱小巧的女士香烟!他默默地抽了两支香烟,接着冲她笑了笑,说道:“走吧。”
居然如此简单。
她觉得这男人有点意思。
米洛夜里梦见了多年前在“绿色家园”的情景。她看见的不是沙滩上白惨惨的死鱼。那些鱼是鲜活的。它们在她眼前跳着优美的探戈。
阳光状况良好。心情也处于良好状态。米洛回忆起 9 点钟时语兰必定会来到顶楼找她补习英语,于是不得不放弃再躺一会儿的想法。米洛从未给任何人补过英语,无论给多少补习费都不会做,而语兰是个例外。大概一个月前,当那个穿着邋遢的南方女人带着语兰出现在她面前时,她立刻就迟疑了。确切地讲,是女孩的眼神让她产生了犹豫。那女孩站在米洛面前,显得很拘谨,还咬着薄薄的嘴唇。她的眼睛清澈如蓝天,可目光却是游移且哀怨的,就好像受过伤害的麋鹿那样。米洛由此想到了女儿雅雅,她们的目光十分相似。米洛最终决定每个周日上午帮语兰补习两小时英语,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,因为他看出她们不是有钱人。南方女人不知该如何感谢米洛,她一直不停地咂着嘴,那声音如同蛇信子般丝丝作响。米洛这时候才留意到女人那高高凸起的肚子,她看起来像是怀着月份已经不小的身孕。女人接着把两只手在那有些埋汰的衣服上反复擦着,可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将手伸给米洛,最后只能不停地千恩万谢着离开了。
后来米洛从语兰那里得知,他们一家是以拾荒的方式维持生计。每天早晨,不管天气是刮风还是下雨,语兰的父亲都坚定不移地蹬着他们家那唯一的三轮车,前往泝城医院或者酒店,把废弃的输液瓶或者硬纸盒拉回来。有时,他还会和其他拾荒者一同前往城边的废墟堆,像饥饿的公鸡刨食一样捡拾那些可以换钱的零碎物品。他的衣服又脏又破,帽子戴了有十几年,帽边都破破烂烂的,帽遮也塌陷了。他走在街道上,所有行人和车辆都避开他。他极为沉默,一天都很少说话。他与母亲之间交流很少,这让语兰感觉父亲和母亲之间像是横着一条危险的河流。她总是提心吊胆地留意着那条河流,害怕它在某一刻突然决堤,把他们的家完全淹没。
语兰知晓,母亲的一天比父亲更累。她要将父亲拉回的混杂废品进行分类,使其变得条理清晰,接着打成捆,一捆捆送到收购站出售。那些碎掉的玻璃碴子时常会刺破她的手指,旧疤新痕不断,她的手很丑陋,总是不好意思在人前伸展。
母亲出生在江南。16 岁时,她告别了那个生长着毛竹和翠蝴蝶的地方,随后跟随哥哥出去打工。他们起初找一些零工来做,之后一直从事拾荒工作。他们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,这些年来,不知道有多少条陌生的道路被他们一步步踏成了熟路。如今,她的哥哥在另一个城市拾荒。少年时期的母亲曾在那个城市遇到过另一个拾荒少年。他是个孤儿,母亲和哥哥收留了他,后来他就成了语兰的父亲。
父亲和母亲有了语兰之后,离开了那个城市,辗转来到了泝城。父亲在泝城最高档的“御景花园”租下了一套公寓。这套公寓毗邻政府机关,也毗邻泝城最好的学校。在公寓的南面,有一条河在安静地流淌,泝城的人们称它为“北河”。春天的时候,空气十分清新,站在阳台的阳光里眺望,能够看见北河水泊中一片片的荷花。据说,泝城的父母官和精英们大多都住在这里。这里的租金很昂贵,一直给语兰全家带来很大的负担。同时,它也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横亘在父母之间。母亲没有能力移除这块石头,她反对的态度在父亲那里根本不值一提。
父亲每天卖完废品回到御景园公寓后,总是立刻想要沐浴更衣,把自己打扮得如同绅士一样,接着就出门。他从来不会告诉母亲自己要去哪里,只是默默地,轻轻地把房门带上。
母亲一直觉得,父亲是去和平街找那种女人。语兰曾听母亲讲过,在和平街那些要拆迁的平房里,蛰伏着像蛇一样美丽的女人,她们时刻吐出恶毒的蛇信子,就等着像父亲这样的人送上门。父亲这样的人只能去找这样的女人,因为她们很廉价,用一包香烟就能带走。
父亲离世后,母亲对着空荡荡的公寓大声哀号,这导致小区保安多次找上门来。母亲对父亲充满憎恨,不停地大骂父亲忘恩负义,还扬言要把在另一个城市的哥哥找来。年幼的语兰认为,只有在另一个城市的舅舅能够阻止父亲,从而挽救他们的家。在语兰的心中,舅舅就是他们家的救世主。父亲每天穿戴整齐要走出家门之前,语兰常常幻想舅舅会突然出现在门口,把父亲的去路挡住。然而舅舅从未出现过,他们家始终只有一个南方女人发出那无能且哀怨的哭声……
米洛记得在第 4 个周日上午,女孩跟她讲述了这些事情。那天的气温很高,空调被开到了 18 度,女孩打了好几个喷嚏。米洛因为担心她感冒,所以把温度调高了几度,并且建议女孩脱掉身上的长袖衫。在这个过程中,米洛发现了女孩胳膊上的伤痕。女孩说那是妈妈生气摔碎了一个花盆,碎片溅到了胳膊上。米洛曾经见过女孩的妈妈,那个妈妈是南方人。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脾气暴躁的人。然而,米洛的犹疑竟然让女孩突然产生了讲述的欲望。
那个周日,她们补习的英语量很少。米洛一直安静地听女孩讲述。之后,女孩哭得很厉害,就停下了。米洛拿出几片纸巾,像母亲一样替女孩擦拭泪水。那天,米洛破例留下女孩吃中饭。她做了雅雅爱吃的火腿意面。然而,女孩只吃了一点点,然后安静地坐到沙发上,她游移的目光落在茶几玻璃板下的一张图画上。雅雅上幼儿园的时候画了一个太阳,这个太阳长着胡子和牙齿。前些时候,米洛在整理东西时发现了它,然后把它压到了茶几的玻璃板下面。
米洛说:“语兰,你知道‘lucky’这个英文词翻译成中文是什么吗?”她不等语兰回答,就自己说出了答案:“幸运。孩子,你比雅雅幸运得多。”
她坐到沙发上并靠近她。她讲述道,曾有个叫雅雅的小姑娘,由于妈妈迷上跳舞而无暇顾及她,便将她送到全托幼儿园,这让她十分伤心。有一天她从幼儿园偷偷跑出来,前往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爸爸……米洛突然对是否要跟她讲这个故事拿不定主意,幸好语兰目光游离,神情茫然,似乎并未在意她在讲什么。
其实她想告诉她,雅雅现在只有爸爸……
九点钟,门铃响,语兰准时来了。
雅雅的电话是周二下午打过来的。
这些年,雅雅几乎未曾给米洛打过电话。在她去重庆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,通常都是米洛给巴东打电话。米洛对巴东说她很想念雅雅,然而巴东总是以雅雅不在身边为借口推脱。米洛明白巴东是不想让雅雅与自己有任何关联,于是就很识趣地不再找巴东,渐渐地,也适应了没有雅雅的生活。因此,雅雅突然打来的电话,让米洛稍微吃了一惊。
雅雅在电话里问米洛。她有个陋习一直未改,那就是不管米洛叫妈妈,也不管巴东叫爸爸,只喜欢直呼他们的名字。米洛曾严厉地教训过她,但毫无作用,她始终改不了这个陋习。然而时隔多年,米洛再次听到雅雅这样叫她,觉得十分亲切。她本想问问雅雅过得好不好,可雅雅根本没给她机会。雅雅说,哦,原来是米洛呀。她告诉米洛一个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消息,那就是巴东要结婚啦!米洛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极为俗套的名字,叫做宋萍。米洛问是宋萍吗?雅雅问他怎么知道?米洛当然知道啦,因为宋萍和巴东是大学同学,毕业后一直留在重庆,几年前巴东去重庆发展就是去找的宋萍。米洛是个女人,在巴东去重庆之后不久,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巴东的变化。她嘴上没有说出来,但心里是清楚的,那个女人不可能是别人,就是宋萍。
周二下午米洛没有课,她本可以好好歇半天,歇足精神,然后晚上去金辉广场同他跳一场舞,这样这一天就算圆满地过去了。然而,整个下午,雅雅的电话让她的心绪都不能安静下去,这一天也不会再圆满了。很难说雅雅的消息对她产生了刺激。她和巴东在几年前就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,之后便各自奔向了不同的方向。谁也不会因为这样而矫情地为故人感慨。然而,米洛的心里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,就像薄云一样飘忽不定。她清楚地知道,这个下午自己无法像平时那样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坐着,于是收拾起办公桌上杂乱的纸笔,打算回到顶楼去。她想洗个冷水澡,或者看几集韩剧,或许这样能让自己安静下来。她走出办公室时遇到了老周。老周瞪着两只松泡眼,夸张地盯着米洛,说米洛老师近来气色挺好,是不是有了恋情?哪个家伙这么幸运呢?米洛用嘴角使劲撇了他一下,可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个跳舞的蔫嗒嗒的男人。
米洛走到街上后改变了回顶楼的想法。她前往泝城的“Tadashi Shoji”专卖店,挑选了两款女士晚礼服。在刷卡的时候,5800 元使她的手迟疑了一下。但最终她还是买下了这两款晚礼服。她心想,今晚或许不会只跳一场舞。她坚信跳舞相较于冷水澡和韩剧,更能让她的心绪平静下来。
男人许久都未出现。米洛坐在广场边缘他们曾坐过的木椅上,随着广场上渐渐人少,所有舞者意兴阑珊,准备收拾东西回家。米洛开始担忧,他会不会不来呢?但米洛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担忧很是可笑。他怎么可能不来呢?他们成为舞伴已有至少两个多月,彼此早已习惯了每晚共舞。人这种事物,很多方面都容易改变,然而习惯一旦成为自然就难以改变。难道他没有思考过,她是否会习惯性地在广场等待他呢?
电力大楼的巨型时钟敲响了十一点。舞者和观众都已散去,广场变得静如墓场。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飘雾,雾越来越浓。所有的银杏和美国槐都在浓雾中隐藏起来,而灯柱上的照明灯则如同挑在杆子上的浑圆且黯然的灯笼……
终于,他来了。
他说,对不起,家里出了点事,来晚了。
没关系。来了就好。
我知道你会等我。
我们开始吧。
她把一只戴了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。接着,一场没有观众且没有音乐(因为音响已被人搬走)的孤独探戈,在浓雾的包裹下开始了。他们的身体时而分开,时而贴合,就像两条一直在挣扎的寂寞魅影……
语兰在补习完第五个周日的英语后,告知米洛下个周日她无法前来。米洛对此感到十分意外,便询问缘由。语兰则躲闪着,不愿道出原因。米洛表示,自己答应过她妈妈要补习两个月,不能说话不算数。实际上,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米洛并未说出,那就是她喜欢语兰,希望能和她多相处几天。这女孩总是能让米洛在不知不觉间想起自己的女儿,她身上有太多与雅雅相似的地方。她们的目光忧郁,这让米洛心生怜悯和亲切。米洛走了过去,以当年拥抱女儿的方式拥抱了语兰。这使得语兰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。她像温顺的猫仔般伏在米洛怀里,默默地淌着眼泪。之后,她终于告诉米洛,她妈妈在前两天割腕了,她用一枚锋利的刀片让自己在阴阳界徘徊了整整一天。
因为你爸爸吗?
她不会因为其他事残戮自己。她爱爸爸,却憎恨他每晚急切地脱下拾荒者的脏衣服,然后把自己装扮成干净剔透、踌躇满志的成功人士出去招摇。她无法改变他,就想到用戮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爸爸。她太愚蠢了!
现在,我妈妈躺在床上。她无法干任何活儿。我必须在每个星期天代替我妈妈去整理那些杂乱的废品,只有这样,我们一家才能继续生活下去。
米洛知晓她的怀抱留不住语兰,故而不舍地松开了手。语兰擦拭了泪水,接着开始整理书包。忽然她又停下了动作,眼睛定定地望着米洛:
老师,您上次说的那个雅雅,她最后找到爸爸了吗?
当然没有。她年纪很小,与爸爸的距离又很远,所以她找不到爸爸。她很快就迷失了方向……不过,她的爸爸在得知此事后,把她接走了。
她妈妈后来还去跳舞吗?
也许后来又去跳了,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雅雅如愿地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。
语兰叹了口气,那神态竟像个大人。她的目光开始游离,最终被涌着阳光的窗口给框住了。从那个窗口,能够望见一小片很渺远的天空。
老师,你知晓我在思索什么吗?语兰凝视了一会儿天空,接着说道。她的声音如同那天空那般遥远。我在想着我的舅舅呢。妈妈讲,唯有我舅舅能够阻拦爸爸,因为在很多年前,舅舅救过爸爸的性命。
我妈妈说,那时候,爸爸曾是一个拾荒少年。然而,他只是业余的。他在那个城市最好的学校就读,尽管学校免去了他的学杂费,可他还是得靠拾荒来赚取自己的生活费。他是个孤儿,没人会按时把生活费交到学校给他,所以他只能自己去挣钱。他的成绩极为出色,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在内,都完全不怀疑“前途光明”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是合适的。在一次拾荒时,因为掏空了废墟底部,导致废墟堆坍塌并埋住了爸爸。舅舅及时将他扒出,才使他没有窒息而死,然而,他的一条腿被砸断了。他的所有前途都因这条残腿而葬送了。之后,他参加过公务员考试,也应聘过企业员工,可都以失败告终,没人愿意要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。舅舅收留了他,并且帮他装上了假肢,这样他在陌生人眼中就变成了一个健康英俊的小伙子。之后,舅舅把妹妹许配给他做了老婆。我妈妈说,她生下我之后,我们一家三口便离开了舅舅所在的城市,经过了许多地方的辗转,在两年前来到了泝城。这些年,无论在何处,我爸爸都会租最好的公寓,都会把自己装扮成有头有脸的人物。没人知晓他为何这样做,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……
语兰背上书包,一边说着话一边向门口走去。走到门口后,她回头冲米洛说道,老师,我想去找舅舅,可是我不认识他,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。米洛原本打算告诉她舅舅的城市很遥远,她还小,会像雅雅一样迷路,然而语兰已经拉开防盗门进入了电梯。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,米洛听到语兰说,我一定要去找我舅舅。
米洛再没见到语兰。
这个夏天即将结束之时,米洛在不经意间从《泝城日报》上看到一则新闻,新闻称在泝城通往另一座城市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奇异的车祸。这起车祸的奇异之处在于死者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,而她为何要在车流量密集的高速公路上徒步奔走呢?
米洛每晚都会去广场等候男人跳舞。然而,那个男人很久都未曾出现。米洛坚信他总有一天会现身。他明白她每天都会在这里等他,所以他一定会来。有一天,有人邀请米洛跳一支舞,米洛委婉地拒绝了。那人不满地对米洛说,你还在等那个男人吗?他不会再跳舞了,因为他的女儿出车祸去世了。据说此人头脑存在问题,他不认可自己的女儿已经离世。他紧紧抱着女儿朝医院跑去,以至于把自己的一截假腿都给跑丢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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